蒙中:古墨里的闲情-宣城市文房四宝协会
明代后期的江南文人,生活总体应该是很惬意的。 就算退隐故里,也可以专心地兴建园林,在其间从容地弄弄风月,做几年都市里的山林闲人。日常起居屑细,一切用度所在,皆讲究到让人吃惊的样子。
沈泽春在文震亨《长物志》序言里特别提到“余日者过子,盘礴累日,婵娟为堂,玉局为斋,令人不胜描画,则斯篇常在子衣履襟带间。弄笔废纸,又无乃多事耶?启美曰:不然,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,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,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,聊以是编堤防之。”明代江南文化代表的人物文征明之后人,也乐此不疲地参与其间,且唯恐这些凝聚人文精粹的闲小事物消退流失,很认真地留下这部历史上的经典闲书。由此可窥见其时代风气之一斑。
兹举书中观鱼一条:“宜早起日未出时,不论陂池盆盎,鱼皆荡漾于清泉碧沼之间。又宜凉天夜月,倒影插波,时时惊鳞泼剌,耳目为醒,至如微风披拂,琮琮成韵,雨过新涨,毂纹皱绿,皆观鱼之佳时也。”我家缸中也养有鱼,却从未在“早起日未出时”去看过。可见明代文人,忙于闲情上,也确实细致。
这里只说墨。手头有山东画报2004年版的《方氏墨谱》一本。
方氏生活在万历时期,因得程君房的墨法而与之并称于时。一时瑜亮,都各自刻印了墨谱流传后世。但就那些精美的几百种样式名称,也很能让人吃惊陶醉。
列在卷一国宝下面的,比如榖圭、青璋、睢鸠、水灵、螽斯羽等,但就名字来看,便能让人怀想起《诗经》若干篇什中的幽古之意。卷二中的“瑞葵并萼”一款,虽有通常的谐音比兴,但坡下婷婷娜娜一株蜀葵,舒舒绽开两枚花蕊,款式雅洁简古,四字工稳安详,但不局促,确也不俗。“摽有梅”画面一如明人风尚,出枝考究,落落自然。“文彩双鸳鸯”存世实物,在故宫的藏宝图录上屡次见到过,表面绘彩描金,华美富贵,一如其时的五彩瓷器。第三博古卷里面的内容,上及鸟篆古玺,先古传说,下到桃叶灵石,各式瑞物,图案讲究,设计雅致,浓缩了大量的形象百科。
我做元和大千的形象图案设计,便是从中选取“博山云”一款图案。墨图上面有文字曰:“象石镂纹,雯华结盖。盘曲雕环,蜿蜒拖带。香分瑞气,烟隐仙灵。彼美良工,巧心班形。”湖石和烟云构成的这个抽象画面,它分明可以象征一颗如湖石般玲珑通透的人心,心窍里各处生出的烟云,便是人心的七彩智能和美妙幻觉,用来代言设计公司,正好适合。这也是从墨谱里得到的灵感。
墨的图案,有一类颇有意思的。比如我手里的曹素功“白岳灵区”这枚,便是将整个齐云山的林木峰峦、亭台景观微缩刊刻在竖幅墨面上,并用文字分别刻出旁注,犹如张小小地图。研墨读书之余,不妨藉上面的图画,做片刻神游痴想。在尚未产生照片影像的时代,这也是一种打发文人闲情的方式。
日本人很看重中国明代的古墨。他们认为这些古墨身上有一种文化的精神,端正、恭敬,芬芳内敛、棱角分明,从容不迫、安详优雅。富于收藏的日本书家宇野雪村曾感慨说:“与砚不同,研墨墨就会消失。自己心爱的东西,又要去用掉是非常矛盾的。但墨情愿这样去做。”他一生用过不少古墨,但编有厚厚的《古墨》一 书,算是给他心爱的长物留下了影像。日本人做墨,一如日本的所有设计,精细周到,雅洁古朴,多少保留点明人风味。
墨的图案以外,我比较留意墨上面的文字。除开延续明代这些比较含蓄雅致的墨名外,入清后,墨名愈发趋向于俗气。比如“松滋侯”,直译成白话便是:磨取松烟墨,做王侯将相;“五百斤油”,是在炫耀成本的高昂,显示贵重;“朱子家训”,在磨墨时也要你留意朱圣人的教诲;“龙门”,跃过龙门,一经翻身,鱼变成龙;“黄金台”之类则更加直白。
读这些名字,多半只能嗅到市井的气味,哪还有书卷韵致呢?
我不想做藏墨家,也无文震亨心惧吴人心手日变,将来滥觞而不可知的忧虑。自幼写画,习惯于研墨,对好墨的情感来自于在博物馆看书画原作的经历。古墨精美的设计和雕刻,是手工业时代的产物,也是中国文人“研磨”文化的同时赋予审美理想的独特物品。研手里淘来的老墨锭,就像和不同朋友交流,每条老墨锭有它不同的特性。看砚中墨痕袅袅,芬芳幽韵,再到纸上游 移的墨彩变化,其中妙味,真难言说。
墨锭一点点研掉,是件令人惬意同时又令人矛盾的事情。手中的墨锭,渐渐短去,就如同个体的生命渐渐走向结束。
先君嗜酒,每餐必饮,量不小,一杯在手怡然自得的情景,让我至今难忘。可我却没将酒这个嗜好继承下来。偶然在东门家喝陈年黄酒,陈年酒味,让我如同体验到用旧墨时淡淡的、悠然生出的一种心境——是用时间做酵母,酿出的心境。
偶有兴致,看看匣中古墨,翻翻关于墨的几本闲书,作为书画之外一点消遣,倒也不会妨碍到谁,算是上下坦然,自得其乐吧。